行程定在会面的一周之后。
兄妹二人到候机室的时候,兰朔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人一身针织衫配西裤,阳光透过机场大厅的玻璃照进来,映得他瞳孔隐隐泛着点幽深的绿,再加上比常人深邃些的五官,很是显出了几分混血儿模样。
谢萦在旁边看了会儿,心道这人还真是挺帅的,在她哥哥这种级别的美貌身边站着,居然也没显得黯然失色。
她本来就没多少行李,这下唯一的背包从哥哥手里移到兰朔手上,谢萦正好把双手插在衣袋里。
平时哥哥送她出门的时候,至少总该吻一吻她的脸颊。不过现在毕竟旁边还有个麻瓜,于是谢怀月只是扶了扶少女头上的报童帽,又理了理她风衣的衣领:“出什么情况要及时叫哥哥过来。”
少女有些敷衍地应声:“知道啦知道啦……”
见妹妹脸上写满了“我肯定不打电话”,谢怀月只是很宽容地笑了笑,对一旁的兰朔温声道:“这次要拜托你多照顾小萦了。”
被哥哥当成小孩子很正常,被兰朔当小孩子那就万万不能了,谢萦立刻有些不满地抢白:“谁要他照顾,我都多大啦?”
兰朔望她一眼,头点得十分到位:“对,这趟出门当然是小萦说了算。”
*
飞机在三峡机场落地,已经有车来接。
车上348国道,到秭归县不过一个小时车程。
公路就是沿江修建的,谢萦很好奇地趴在窗边看。
穿过隧道,西陵峡就尽在眼前了。放眼望去,只见雾霭沉沉,群山险峻,说不出的高远廖阔。
绝壁万仞,江流如镜,浑然天成的一幅画卷。
谢萦本来以为他们会在县里找家酒店住下,没想到车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了江边的一栋小楼外。司机把后备箱里的行李提进房子,就向兰朔告辞了。
独栋的小别墅,楼看起来有些年纪了,里面的装修却相当崭新舒适,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衣柜里甚至还放着不少全新的秋装。
谢萦在客厅转了转,不禁有些好奇:“这房子不是租的?”
“上周才买下来的,之前是间民宿。毕竟事情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解决,还是有个固定住所比较方便。”兰朔笑吟吟地答,“硬装实在是来不及换了,只能把软装翻新了一次。你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吗?”
……好吧。
一路上只要是能花钱的地方,这人一律小题大做,里里外外还真把道场给她搭了出来,虽然心知都是资本主义的诡计,但确实很难不受用。
谢萦瞧他一眼,半蹲下来,开始拆行李。
两只大旅行包都是她的,走高速一路加急送过来。不能托运,是因为里面有即使靠钞能力也绝对上不了飞机的东西。
鬼车藏在宠物包里,早就闷烦了,闻到主人的气味,立刻开始兴高采烈地扑腾。谢萦才拉开拉链,就有两只头嗖地一下从包里钻了出来,像听见吹笛人的乐声,直立起来的眼睛蛇。
兰朔站在旁边,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顿时开始警铃大作。
谢萦出门时总是随身带着这只怪鸟,在三台村,她就是用它来对付他的——被它看了一眼之后,他浑身就一动也动不了了,让人实在没法不印象深刻。
在那以后,兰朔去查过这种怪鸟的来历。
那时他才知道,长着九只头的怪鸟,在中国其实是个很广为人知的形象,叫做“鬼车”。据说,鬼车原本有十只头,后来被周公射掉了一个,断口处总在滴血,飞过谁家,谁家就会遭遇灾厄,是种很可怕的妖怪。
不过,无论怎么看,谢萦的这只鸟都和记载中的不太一样。
少女正弯下腰,拆了包牛肉干递给它。鬼车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探着头从主人手心啄了吃,一时间尾羽摇得都快晃出重影了,比宠物狗还谄媚。
谢萦喂完了鸟,就把鬼车丢在客厅里,自己去主卧收拾行李了。
兰朔没回房间,而是谨慎地保持了一点距离,在原地观察了鬼车一会儿。
只见它细长如蛇的脖颈扭动着,四处张望了片刻,忽然“刷”地一声展开漆黑的翅膀,飞到了窗台上站着。
只看这一幕,会觉得它像站在电线杆上的乌鸦一样呆,可它的爪子抓上去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响,大理石窗台应声裂开了一条缝。
似乎很诧异客厅里的人类为什么还站在原地不动,鬼车的九只头一齐扭了过来,望向他。
被它九双血红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兰朔的后背顿时微微一凉。
这样看着,它又有些“所遭之家家必破”的样子了。
……在人生的前二十六年,兰朔曾经是个无神论者。可是,这个女孩身边发生的一切,能让最坚定的苦修者都怀疑自己的信仰。
他面前的是一只货真价实的妖怪。如果在公众面前露面,生物学史或许都会因此被改写。
那么谢萦呢?
她养着这只鸟,鬼车在她面前乖得像只鹦鹉。她有和非人之物沟通的能力,三言两语就让傩面上的鬼魂不再纠缠。她哥哥谢怀月就更不用说了,方家全家如此离奇地横死,可警方来现场勘查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他出现过的痕迹。
这样一个充满谜团的女孩,居然平平淡淡地生活在人类社会里,按部就班地读书上学——可兰朔相信,目前他已经看到的种种不寻常,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
这栋小别墅临江而建,恰好能俯瞰远处的三峡大坝。
下午时分烟波浩渺,尚且看不大明晰,到了傍晚时分,云雾散去,坝体亮起了灯,照在平静江面上,一片璀璨的金。
二楼的露台是绝佳的观景位置,谢萦趴在栏杆边看着,微凉的江风拂面。
与海风不同的气息,却仿佛有种陌生而亲切的感觉,好像在某些久远到早已忘却的回忆里,曾经令她魂牵梦萦。
……有什么时候,她也生活在水边过吗?
少女怔怔望着远处,不知不觉就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楼下的兰朔叫她去吃晚饭。
走下楼的时候,谢萦一眼望去,发现这人居然正站在窗台边喂她的鸟。
虽然已经家养多年,可鬼车毕竟是以猛兽为食的凶禽,喙和爪子锋利如刀,就算知道要对主人的伙伴保持友好,万一它一个不小心把人啄了怎么办?!
少女顿时惊了,喝了声“你干什么呢”,冲过去正想把宠物鸟拎走,却见地板上的包装袋不知何时已经堆成了小山。
兰朔起码拆了二十个大包的牛肉干,他把真空小包装撕开放在窗台上,鬼车就凑过去把肉啄走。
一人一鸟配合得极其流畅迅速,简直有种诡异的默契。
再走近一点,谢萦更是惊呆了。
……鬼车九只漆黑的头颅上,竟然各别着一只miumiu的白色发卡。
少女一时间有些一言难尽:“……你这是在干什么?”
兰朔抬头,笑得很是灿烂:“因为它看起来很想吃,我就多喂了点。”
少女震撼道:“我不是问这个,你给它戴的什么?”
“发卡啊,它不是女孩吗?”
“不是,这东西哪有性别?”
“好吧,”兰朔不无遗憾地耸了耸肩,“本来想给它送点小礼物来着,毕竟上次见面不太愉快,怕它对我有意见。”
谢萦:“……”
眼看着他又开了一个整包的牛肉干,有要当场把鸟喂成猪的架势,少女一把薅住了鬼车的脖子,把它拎了起来。“还吃还吃,下次最大号的飞机包都塞不下你!”
晚餐是兰朔订的,从附近一家很有名的餐厅送过来。
长江肥鱼,据说是当地的特产,一筷子戳下去,肉质又嫩又滑,几乎入口即化,鱼汤也奶白浓郁,鲜甜无比。
吃过晚餐,兰朔在墙上贴了一张大地图。
霄圈出的范围,大概从归州镇的西陵峡一直延伸到他们此刻所处的三峡大坝附近,河道接近四十多公里。
九幽之主不可能看走眼,那片“界”应该就藏在这片水域里的某处,不过问题在于,怎么找呢?
那只是一团水,尽管内部运行着另一套规则,可它与周围的江水别无二致,在进入其中之前,根本无法通过肉眼辨别。
至于被包裹在“界”里的鬼魂,像是藏在蚌里的珍珠,蚌壳合拢的时候,是没法看到它是否存在、长什么样子的。
原本按谢萦的思路,四十公里的水道,普通游轮要开三个小时左右,换成小渔船,最多也就是一天的事,他们租条电动船,在这里漂上十天半个月,总有可能碰得上。
但在出发前,听完这个计划的时候,兰朔却说:“也许我还有点别的办法。”
兰氏近几十年都扎根在重工行业里,在各种动乱地区分蛋糕,最擅长的就是在混乱的局势中找到控制局面的方式。即使在经受了怪力乱神的世界观冲击之后,这种行事风格也不会改变。
当时谢萦很是狐疑:“你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谢萦真没想到,他居然还真有办法。
“不管这个'界'是怎么回事,既然你说它仍然是水,那它造成船只失事的方式,应该就是通过流量和流速的异常变化。所以,我通过集团向长江防汛总部提出了申请,调用了宜昌周边所有水文观测点近五十年的数据。”
兰朔把电脑屏幕转过来给她看,“兰氏欧洲本部的A-tech实验室很擅长做这件事,他们对这一河段的异常水文变化做了数学建模,想找出它的漂移规律。”
结合了地质和气象分析,海量数据滤去了杂波以后,结果很清晰地凸显出来。
在河道地图上,呈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蓝线。
无风的夜里,江面却起了浪;水面平静如镜,水下却忽然涌起急流,此刻人若是误入其中,溺死也就是几秒钟的事。这些杂乱无章的水文变化一瞬即逝,在数据库里只是冗长的档案,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更不会有人发现,它们居然能够连成一条循环往复的曲线。
——那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微妙得,像是鱼的洄游,沿着固定的路线,只在很偶尔的时刻才会露出水面,择人而噬。
兰朔用手指点了点屏幕,另一些红点在屏幕上浮现出来,有疏有密,依稀贴着那条蓝线的形状。
“它的移动路线……和近五十年来宜昌船只失事和人员溺水的数据,是吻合的。”
———
给玩灵异的妹一点小小的麻瓜震撼。
巧诈不如诚拙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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