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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光影流连,挥洒着落入车厢每一处干燥皲裂的犄角旮旯,却是无一例外地,照亮他对面那人熟悉至极的俊朗五官。
是那个与薛岚因样貌相近的诡异男人。可惜薛岚因叫不出他的名字,也就只能定定看着他,看他同样满身绳索,被迫围困在车厢尾端阴暗的偏角处,眼神透凉,像是浸漫了冬日里枯竭的河水。
这是……在哪儿?
薛岚因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不过片晌,却听对面那男人轻轻咳了两声,柔而缓的,温温唤着他道:“尔矜……尔矜……”
那确实不是闻翩鸿那般刺耳低哑的嗓音,却在薛岚因的心底深处,并无任何与他有关的印象。
薛岚因微微蹙了眉心,试图努力回想起一些什么,但见那男人又是不依不饶地曲起膝盖,匍匐着艰难上前,顶了顶那横躺在车厢深处一动不动的自己。
那是他们口中薛尔矜。
早在十六年前灰飞烟灭的薛尔矜。
借着窗外勉勉强强投出的一丝半缕光线,薛岚因竭力眯起了双眼,总算自那晦暗陈旧的粗布短帘下,瞧清了当年那个记忆尚在的自己。
活剑族人生长缓慢,因而自身相貌在数十年间,并不会产生多么显著的变化。但那薛尔矜抬起头时,神色恹恹,目光涣散,眉宇间却紧紧附着一层刀割一般狰狞残暴的戾气。
——与如今那笑容满面,谦和有礼的薛岚因,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薛尔矜侧过腰身,径自瞥着面前那个男人。半晌,懒散而又轻蔑地闭了眼睛,不耐问道:“……你干什么?”
男人道:“自是有话与你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薛尔矜翻了个身,不以为意地应了他道,“你我挨到今天这般地步,还不是因你胆小如鼠,凡事偏要做得畏首畏尾,才正好落了旁人圈套?”
“我……”
“都这样了,还我什么我?”
倏而一个跃身自车厢内坐起,薛尔矜双手朝下,躁动不安地摩挲着腕间系成死结的粗制麻绳,咬着牙,一字一句对那男人道:“每次被那些居心不良的王八羔子抓起来,你不急着跑路,非喜欢在半途上犹豫不决——总有一天错失良机,害的不还是自己性命?”
顿了一顿,他又接着说道:“这一次不一样,外面那驾马车的黑心东西,是西北诛风门派来的人。真要落在他手里,我们算是得一起完蛋!”
男人闻言沉默一阵,道:“那你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一身能用的活血放着不用,等着给自己盖棺材吗?”薛尔矜骤然一使蛮力,将那双手自纠绕成圈的粗布麻绳中抽了出来,轻轻往外一甩,随后指向车厢前方,那一帘之隔的驾马人处,低声说道,“眼下这般状况,我们一起上去,放点血直接抹了他的脖子,能走一个是一个,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不可!”话音未落,男人已是极力反对道,“你自己也知道,诛风门那群邪/教之徒,杀他一个,后面还会有无数个。我俩身上总共就这么点血,你是杀人还是自杀?”
薛尔矜长叹一声,犹是恨铁不成钢道:“你……你他妈到底在怂什么!”
“不,你听我的,尔矜,听一回我的,别冲动,别杀他!”
男人摇了摇头,伸出手来,轻轻撩开车窗外薄薄一层旧帘,继而转过头去,详尽耐心地对薛尔矜道:“你看,尔矜……马车在郊外靠拢驿站的那条路上,会停下休整一段时间。到时候注意找准机会,缰绳刚一拉停,我们就一起从车窗跳下去……”
“你疯了!”薛尔矜霎时拧眉道,“跳车下去他就追不上来了?你我并不是杀不了他,何故如此谨慎胆小?”
“你听听我的,求你了尔矜,听我这一次吧。”
那男人跪坐在他身边,高大修长的身形毫无顾忌地伏了下来,好似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这般软弱卑微,惯有的怯懦微薄,让他看起来出于意料的渺小无能。
他就这么看着他。略带乞求意味地看着那个和自己五官眉眼几近一致的薛尔矜。
一遍又一遍,反复不断地出言劝慰道:“别惹事,好不好……我们躲得远远的,不要去得罪任何人,好吗?”
“求你了,尔矜。”
“求你……求你听一次哥的话,好不好?”
他说什么……?
哥?
薛岚因猝然睁大了双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注视眼前一坐一跪两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身影,喉咙颤动,想要说点什么,在微微启唇的那一瞬间,往昔薛尔矜破碎的意识却像与现在的薛岚因有片刻的重合。
他感觉到自己正无可奈何地垂下眼睫,深深凝望着面前那个自称为“哥”的男人。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再叹一声,摆了摆手,终是点头应道:“罢了……依你便是。”
他还是选择了妥协。
二十多年前的薛尔矜,性格偏执,姿容乖张,眉目间是化不开的不安与纷扰。
可在本质上,他待人好,乃至全心全意去信任一个人的时候,从不曾有一分一毫的吝啬。
所以,即便心中不愿,他也能就此违背自己的决定,转头对那人说,罢了,依你。
罢了,依你。
男人与他相似的眉眼,在弱光的对比之下,要显得柔软许多。他弯了嘴唇,带了点微不可察的笑意,仰头对薛尔矜道:“我们下车去,分头跑,绕弯把人引开了,最后再悄悄原路返回,让他追个措手不及……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薛尔矜没说话,脸色沉郁阴鸷,显然并不大同意他这样的做法。
可他仍是在笑,随后摊开手掌,极尽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听话,尔矜。”
薛尔矜瞳孔微缩,喃喃开了次口:“哥……”
男人眸色低缓,不露声色地,注视着眼前人一张忧心忡忡的面庞。
片刻之后,以一种几乎是安定人心的语气,一字一顿,向他恳切承诺道:
“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回来。”
我就在这条路上,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薛尔矜这一生,都在不断地逃避和追逐。
避的是身后接踵而至的夺命凶徒,追的却是眼前渐行渐远的每一道背影。
面临的失去与痛楚多到不计其数,所以仅存在身边的一丝半缕温暖,他都会想方设法将它紧紧抓握在手。
那样一个怯懦到骨子里的可怜男人,是多年与他相依为命的兄长。活剑族人最为艰辛困难的日子,都是他们相互支撑着一起走过。看遍了周围同伴的生离死别,逃脱了无数次触目惊心的追捕,他们走得很远很远,深一步浅一步的每一串脚印,却是紧紧连在一起的,从来不曾分开。
所以,薛尔矜在跑。
拼了命地绕着弯在羊肠小道上极速飞奔。
拼了命地,想要追逐兄长留下那一抹孤单凄冷的背影。
——可在最初约定的那一条路上,等待薛尔矜的,又是什么呢?
眼前空无一人。
唯独马车行径过后留下的两条轨迹,拉得老长,但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
薛尔矜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等了他整整一个早晨,又等了整整一个晚上。
昼夜更替,日月轮换,天边的每一粒星辰,都悄无声息地挪移了位置。
他的兄长,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及至他往后再退两步,小路两旁层层叠叠的灌木林里,隐隐约约闪动起数道乌青色的魂光。
他没能等来该等的那个人。
却到底是被另一群人时时刻刻惦记在心底里的,从头到尾,不曾松懈半分。
第104章 灯燃
后来薛尔矜再度忆及当年那一幕的时候, 有些零散的片段在他脑海里, 已渐渐有了磨损,再不似往昔那般清晰可见。
那日若不是秦还与莫复丘二人及时向他施以援手,恐怕他早已让那如狼似虎的西北诛风门, 给彻底吞了个干净。
只是……在那之后的日子, 他活得比过去任何一天还要浑浑噩噩。
被迫安置在空空如也的洗心谷底,每天一睁开眼,就是那间平淡无奇的窄小木屋,四面布满灰尘的四角, 以及山谷边缘四十九道坚如磐石的结界。而一闭上眼,满脑子鲜血淋漓的噩梦,伴随着身边同伴或狰狞或扭曲的残肢断骨, 以及兄长临别前信誓旦旦的那一句承诺,通通在心底深处,无形碎成了齑粉。
他不是没有恨过。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什么都恨。
恨透了他那位懦弱无能的兄长, 辜负他的信任, 立下约定之后,偏又无情弃他远去。
恨秦还, 也恨莫复丘,口口声声对他说着“只要身在洗心谷,足以护你一世平安”,然而实际上,也只是亲手将他送进了另一间冰冷枯寂的牢笼。
他也想过要逃。
活剑族人的血液, 无坚不摧。不论是怎样厚重的术法结界,在活血肆无忌惮的攻势之下,顷刻便能软化成灰。
他在心里无限阴暗地计划好了,首先荡平整座洗心谷,再一口气登上那所谓名门之首的聆台山,在莫复丘面前,利用活血,亲手撕碎他伪善的面孔,逼他认清自己有多丑陋。
薛尔矜将一切都想得明白而又通透,甚至已经打算在他例行出谷的日子里,震碎结界,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
偏就在那前一天晚上,驻守谷口的小厮,在木屋门前轻轻放置了一封匿名信。
薛尔矜将那信封拾起来,攥手心里。但见那张泛黄发皱的纸页上,以活剑族人惯用的古文字,极为仓促地写了一小句话——
“切莫离谷”。
没有落款,但字迹异常熟悉。薛尔矜是不识汉语的,在这世上,也并不会有第二个人,用家乡的古文字与他进行交流。
他很快反应过来,察觉到事态不对。询问了驻守谷口的小厮,只说信封是从谷外递来的,经手的人多到不计其数,并没有办法直接判断源自何处。
薛尔矜心怀疑虑,但他好歹平静了下来,手里紧紧捏着那张薄纸,一言不发地坐回了屋中,依照信上所留的嘱托,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第二封信来得凑巧,是在薛尔矜安分守己在谷底等候了足足一月之后。
仍旧是例行出谷的日子,谷口驻扎的小厮换了一批又一批,递到他手上的信封却如上次一样雷打不动。
然而这一次,薛尔矜几乎可以肯定判断,背后写信的那人,正是兄长无疑。
信中说道,他深陷险境,无以脱身。所幸囚禁他的那个人,并没有打算取他性命,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活着,同时洗心谷底那一位,也必须寸步不离。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薛尔矜当场暴跳如雷,将那张信纸齐腰撕了个粉碎,零零散散抛了满空,最后扔在木屋门口青翠的地上,风一吹,霎时不见半点踪影。
他可以想象那位胆小怕事的兄长,是怎样在敌人面前苟延残喘的——那个愚蠢至极的男人,只要能活下来,只要不惹是生非,不管是要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都会立马点头答应。
很显然,他落在别人手里,为了保命,必定正毫不犹豫地挥刀自残,献上自己的活血,以供人日常所需。
他和薛尔矜最大的不同就是,面临绝境,薛尔矜优先想到的是拼死反抗,而他却无不在认真考虑如何苟活。
于是,薛尔矜火急火燎发/泄完了,第一件事,割手放血,连夜赶到洗心谷口,干脆利落地,想要摧毁那四十九道结界。
可迎接他的是什么呢?
那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山谷蜿蜒连绵的夹缝间没有灯火,谷口的小厮就站在他面前,予他姗姗来迟的第三封书信。
字迹潦草狂乱,隐约夹带一连串干涸的泪痕。
——求你了,别走。
求你了。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薛岚因瞳眸骤缩,一时失控,竟险些劈掌将那纸张震为碎末!
他说,求你了,别走。
一旦你动身离谷,他们会立刻……将我碎尸万段。
只要你别走,留下来,安安分分待在座这山谷里,就没人能够伤得了我们。
——求你,听听我的。
听听我的,好不好?
薛岚因薄唇紧抿,双目几近渗出错综可怖的血丝。
又是求……
又是求你,听听我的!
那个卑微到泥土里的可怜男人,每时每刻,都在低声下气用到那一个字——“求”。
他仿佛是没有尊严的,永远将面皮深深埋在地底,任人碾压践踏,即便染得遍身脏污,只要最后完完整整地存活下来了,就能轻而易举感到满足。
那一刻,薛尔矜是真心在恨他的,恨里还包含着挥之不去的嫌恶。
好像平白拥有这样一位暗弱无断的血脉至亲,会活生生拖了他的后腿似的。但凡一想到他,心头便会涌出说不尽的厌弃与鄙夷。
——然而更多的,还是对他这般态度的一种习惯。
这么多年过去了,兄长如何贪生怕死一个人,薛尔矜自然心知肚明。因而很多时候,他心中长年积累的怨愤,远不及兄弟之间血浓于水的情谊与包容。
他既开了这样一个口,薛尔矜就算有滔天的怒火,事后渐渐冷静下来,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先顾全他的安危。
他猜到也许兄长正落在谷外某个人的手里,而且这个人费尽心思,将那封信通过层层关卡传递到自己手里——他的身份,必然不会简单,甚至再往深了探究一点,很有可能是聆台山上某位有权有势的高层人物。
那他这么做,究竟是为的什么?
手里同时攥着两个活剑族人,其威慑力可谓是非同小可。日后如若传扬出去,在那武林江湖之上,恐怕再无人会是他的敌手。
他会是谁?
身为名门之首的莫复丘,还是远在东南长行居的丰埃剑主秦还?
薛尔矜没法准确判断幕后挟持兄长的会是什么样一个人。他身在谷底,全然与世隔绝,唯有每月例行出谷的日子,才能勉强探知半点与外界有关的消息。
偏偏这种情况下,兄长苦苦哀求他不可出谷。
他怒是归怒,却也不敢贸然行动,只能日复一日试图劝服自己,暂且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就当是为了保护他身边仅存唯一的至亲,忍着难熬的桎梏,耐着痛苦的束缚,一人独自待在那座空空荡荡的洗心谷底,饱尝漫长岁月带来的寂寥。
然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乎是每月不间断的,薛尔矜会无一例外收到那一封专用古文字书写的书信。
信的内容时长时短,大多数时候,还是在求,求他别走,别离开洗心谷,求他安生待着,哪里也不要去。
看得久了,薛尔矜难免生了厌烦,每每收到信一眼瞥见那个“求”字,就干脆将它随手扔往窗外,任它在外遭尽所有风吹日晒。
往往到了后来,偏又生出几分留恋与不舍,便鬼使神差地推开房门,走出去,蹲下身,将那蒙满尘土的薄纸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放入怀中,再提起自己的衣角,一寸一寸地擦拭干净。
那是他与曾经朝夕相伴的兄长之间,残留的最后一丝联系。
他万般珍惜,也在同时万般仓皇。
他明明可以远走,可以高飞,可以独行到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却选择在这座漩涡一般深不见底的洗心谷里,年年月月接着反复沉沦。
为的,只是等待那一封总在迟来的书信。
他清楚自己一旦离开洗心谷,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只要那些人有心将兄长藏匿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么薛尔矜就算挖空心思,也不一定能觅得兄长的行踪。
所以他只能长留谷底,通过收取书信的方式,来暂且确认兄长的安危。
刚开始的时候,薛尔矜还没有放弃从那只言片语中,仔细推断他二人眼下的处境。找到幕后推动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甘愿日夜守候在洗心谷的动力。
而他那位做事畏畏缩缩的胆小兄长呢?每逢例行出谷结界暂开的日子,便会趁乱递进来一封书信,先前大段大段的语句,都是在低三下四地表达哀求,后来约莫见薛尔矜渐渐安分下来,方从那战战兢兢两三行古文字里,勉强道出一两句隐晦的平安。
他的意思很简单,只要薛尔矜不出山谷,他二人便决计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可他若是抱有一星半点摧毁结界试图出逃的想法,下场究竟如何,便是在拿至亲的性命做出赌注。
幕后暗藏的那人精明异常,几乎就是咬准了薛尔矜这份下意识里隐忍不舍的心态。至于目的何在,薛尔矜没法妄加揣测,在洗心谷底能够对于外界讯息进行的探知简直是少得可怜,他从最初的躁动不安,到中途的慢慢妥协,被迫蜷缩在山谷底层这一席咫尺方寸之地,久久寻不到答案,要求亦变得越来越低,一直到了最后,索性放弃挣扎,满心空洞无力地坐在木屋门外的小院子里,每天就这么干等着,耗着,熬着,时间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为什么。
他不敢轻易出去,谷外送信那人也未曾往谷底踏足。彼此之间距有山遥水远,亦或本就不过一纸之隔,偏他猜不透,也没能力去猜透,当初对待自由生活的无限渴望,此刻也不过被双双折拧了翅膀,守那一封有来无回的书信,守到心底原有的绝望都生出了一层接着一层茂密的茧。
他甚至有些好笑地以为,自己将会捧着那一张张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纸页字符,像个傻子一样愈发愚钝地困守一生。
及至在年复一年皆是百无聊赖的洗心谷底,终于出现了那样一个人。
自此,将他长眠已久的灰暗命途瞬间燃至透亮。
第105章 初时
在那片常年绿木环绕的洗心谷底, 望不尽的水光潋滟与天相接, 挥不断的晨曦缱绻铺地而连,年年月月不断争抢着映入眼帘的,终归也只有那么一两处烂熟于心的普通风景。
一个人无所事事守望得久了, 会由无聊, 变得枯燥,再从枯燥,一点点地沉沦为麻木。
磨到最后,意识混沌, 双目无神,每日晨起时一眼望见镜中愈发陌生的自己,竟有些分辨不清那究竟是谁。
无人与他交谈, 亦无人与他作伴。唯有一封封不知来处的书信,每每机械而重复地向他汇报着所谓的平安。
他是活的,却活得实实在在像个死人。
但他是死是活,也都不重要了。一个人的灵魂, 若长困守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 纵是能够上天入地,也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薛尔矜觉得自己约莫也是要烂在这么一块地方。像他那位兄长一样, 将脸皮带身体一并埋进土里,连着骨头也一起腐掉,化掉,成一滩无形无状的散灰。
偏偏在他几度陷入绝境无法自拔的时候,上天开眼, 在那样一个日日夜夜早已看腻生厌的偏僻地方,第一次,他遇到了身受重伤跌下山谷的晏欺。
薛尔矜仍旧记得,那日谷底初见,晏欺一身白衫尽数碎为褴褛,胸前臂间干涸的血迹更是化为无数条狰狞错落的疤痕,分明已是伤至狼狈不堪,在那一头墨黑的乌发掩盖下,一张昏睡的面孔却是生得格外干净,淳朴,温和,不带哪怕一分一毫的仇怨与憎恶。
浑然天成的美,亦是由内而发的柔。
像是一块质地上好的玉石,不存缺憾,不染纤尘。
只看那么一眼,薛尔矜就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甚至会刻意屏住呼吸,生怕稍有不慎,便将眼前梦一般美好脆弱的男子给碰得粉碎。
——因着此生未曾得幸遇见,所以一旦伸手触碰起来,便会出乎意料地小心谨慎。
薛尔矜待他,如待这世上最为纯净无暇的珍宝。
薛尔矜看自己,却如看这世上最为不堪入目的怪物。
在后来照拂晏欺的那段时日里,薛尔矜总会下意识里蹲在河边,杵在镜边,拧眉端详自己那张戾气横生的面庞。
丑陋,脏污,说不清的晦暗与阴沉,皆是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颓唐之物。挥不开,抹不掉,不论用多少凉水去擦拭清洗,都无法将之轻易从身上剔除。
有时候薛尔矜坐在床边,凝视身边常常沉睡不醒的那样一个人,会禁不住想,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救他回来?
因为他长得漂亮?
薛尔矜漫无目的地伸出手指,拈住晏欺削尖而形状优美的下颌,盯视着他锐利的凤眸,英挺的鼻梁,以及那双淡红色的薄唇。
确实漂亮。
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纯爷们不说,本身的脾气还差到令人发指。
只是脾气差又能有什么用呢?
他是被人直接赶下山谷的。推他下去的人,分明知道谷底住着什么样一个与常人相异的怪物,偏还要刻意为之,很显然的,压根也没想让他再活着上去。
——兴许,他和薛尔矜一样,得在这座空落无人的小囚笼里,待一辈子,磨一辈子,最后过得疯疯癫癫,不知今夕何夕,亦将自己姓甚名谁忘得一干二净。
一想到这里,薛尔矜忽然觉得莫名的兴奋。
一个人孤寂得实在太久了,会对身边多出的一切事物充满渴望。
何况晏欺于他而言,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一具会开口说话的玩偶。
该怎样玩弄他才好呢?
眼下的他,浑身是伤,双目俱盲,腿脚亦多是不便。
即便如此,在他醒着的时候,仍旧倔强得惹人心惊胆战。
换衣裳时稍有误碰,即刻迎来一阵拳打脚踢。喂汤药时不慎触及,立马便会翻脸不认人。
——他以为他是谁呢?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还是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薛尔矜冷笑一声,探长了手,将欲上前扯开他单薄柔软的襟口。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碰你吗?”他自言自语着,任那纤长的指节,点上晏欺白玉一般光滑的雪肌,继而一字字道,“你看,你现在用着我的药,吃着我的饭,睡着我的床,我摸你两把,也不为过……对不对?”
晏欺没有说话。他睡着的时候,不曾抱有太多的心思,所以总是睡得很沉很沉。
平坦的胸膛在一起一伏,温软的嘴唇也在微微抿着,淡色的唇肉以及雪白的齿关,随着他熟睡的姿势若隐若现,无不摄人心魄。
薛尔矜其实很想尝尝晏欺的味道。
舌头伸进去,吮他,舔他,咬他,吃透了,做尽他最不愿待见的事情。
可到最后忍不住凑上去的那一刻,却只是犹豫着偏了偏头,轻轻俯下身去,啄了啄他青涩纯稚的侧脸。
——恰在此时此刻,熟睡的晏欺,似被他有意轻薄的小动作激得有些发痒。
故而无意识里朝上扬了扬唇角,正对着薛尔矜所在的方向,牵扯出一抹轻而恬淡的笑容。
他笑了。
他居然……笑了。
薛尔矜几乎是触了电般的,猝然将那双四下作乱的手掌从晏欺衣襟里抽了出来。末了,还不忘悄悄掀开一截被角,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小心翼翼替他掖上。
眼前的人,干净到让他羞愧难当。
同样是在一个尘世里摸爬打滚的活人,晏欺似一页洁白的纸张——而他薛尔矜,则遍身染满灰尘,污浊晦气,千疮百孔,形同死尸一具。
自打出生以来,便被当作商品,经万人之手,流通于黑/市,遍布在人前,麻木而又冷淡地,看着身边亲密无间的同伴相继死去,而自己则毫无留恋地背转过身,仓皇而逃——
然后,潜伏在最为晦暗阴沉的地沟深处,化身为一只苟且偷安的老鼠。
时而伸出尖利的爪牙,死死掐上敌人欲冲突前来的脖颈。
待外族人猜忌,怀疑,抱有满心惴惴不安的敌意;待同族人厌弃,疏冷,恨其懦弱窝囊,远要大于彼此血浓于水的亲情。
待自己,更是残暴,狰狞,噬血,毫不留情。
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薛尔矜怔然凝视那一盏幽幽烛灯之下,秀美清俊的侧脸,以及薄唇淡淡勾起的弧度。似乎用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那抹笑容所带来的震撼中回过心神。
果然,一身干净的人,做什么都会是赏心悦目的。
后来的薛尔矜孤身一人站在河滩的边缘,总会耐不住弯下腰,蹲下去,借着淙淙流淌的水流,照清倒映里那个五官晦暗,像是大片蒙上一层淤泥的自己。
笑是怎么笑的来着?
哭又该是怎么去哭?
他一个人独自呆得太久太久,已经忘记要如何正确表达自己的心情。
于是他从晏欺脸上学到的第一个表情,就是笑。
开心的时候笑,难过的时候笑,疼的时候笑,即便被人冷落了,也还是笑。
刚开始那一阵子,他笑得并不好。
正对着铜镜,双手拉扯脸皮,努力模仿晏欺最开始的样子,想要挤出一抹安适人心的笑容。
可薛尔矜那一副僵硬的五官保持了整整四年之余,是木的,冷得像块难以消融的坚冰。
他笑起来,也总归是狞恶而又凶狠——当真难看得打紧。
及至匆匆一个回身朝后望去,晏欺抱膝坐在窗前的雪白身影,恰与他形成醒目鲜明的对比。
薛尔矜因此生出嫉妒,也因此生出羡慕。
所以,走过去,缠着他,黏着他,用他根本听不明白的古老发音,故意说些不怎中听的坏话。
“……喂,你笑的很好看,再过来笑一个看看?”
晏欺听不懂,就只抬眼瞪他。
美人天生凤目,刚中带柔,即便有意摆出一副清冷凶利的模样,亦难免带有几分惑人媚态,缱绻如斯。
“你再这样看我,我脱你衣服信不信?”
薛尔矜向来是敢说也敢做。
他保证,晏欺若再像初时那样,恩将仇报回他一记横踢——他薛尔矜立刻,马上,扑过去,把晏欺扒得精光,摁在身下,折腾得哇哇大叫。
可晏欺是真的听不懂。
晶亮的一双眼睛,似在瞪他,眼底的光芒却是温柔的,让人不忍心,舍不得,亦没办法伸手出去,将它轻易碰碎。
薛尔矜想法粗鄙,心存歹念,不敢碰他,便也常常做出一些更为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就这么对着晏欺,明明知他是听不懂也看不清的,偏要嬉皮笑脸地直视他,在他一本正经的表情下,肆无忌惮说着不着边际的荤话。
想要欺负他,压倒他,撕碎他,然后——乐此不疲地看他笑话。
偏不巧的是,晏欺对他现有的认知,恰好与他心中所念所想,全然相反。
薛尔矜黏他,意在轻薄,晏欺却怜他寂寞。
薛尔矜与他说话,意在挑衅,晏欺只当他是形单影只,无人作陪。
故而侧耳倾听,面带温顺,不曾出声叨扰。
甚至终有一日,他在薛尔矜饱含恶意的注视下,径自朝他所在的方向,轻轻摊开手掌。
嗓音讷讷的,很冷,却也总是很软,很好听。
他说:“……过来,我教你说汉话。”
薛尔矜愣了一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许久过后,方望向晏欺紧蹙眉心无比认真的面容,一晃神,弯唇轻轻笑出了声。
——看来,他是个傻瓜。
第106章 妄为
“勇于敢则杀, 勇于不敢则活。”
“天之道, 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 殚然而善谋。”
“何谓敢, 何谓不敢?”
“肆意妄为,无所顾忌,此谓敢;锋芒暂敛,谨言慎行, 此谓不敢。”
“……懂了,果敢无畏,坚定刚猛, 便是自取灭亡。而胆小如鼠,畏畏缩缩,则必能安然无恙。所以,师父这是在教我……苟且偷生?”
“混账, 谁叫你这样理解?”
纤长的五指猝然向外一翻, 没了满桌的泛黄纸页登时于那光影内外翩飞如蝶。
燃至半截的低矮烛灯映照之下,一双清澈黝黑的凤目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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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不为师 完结+番外_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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