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啊,你倒是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宁大军天没亮就被宁远闯到房里活活哭醒,彼时小丫鬟正偎在他怀里头睡得香甜,宁远说姐姐一宿都没回来的时候他全当是个笑话,想着翠翠那丫头再怎么大胆也不敢大胆到敢夜不归家吧,然而王氏随后就到了,证实了宁远的话,气得宁大军顿时连困意全无,从床上挑起来,“找!给我去找!我非把这妮子的腿给!给打断不可!”一句话吼完,连胡子都歪了。
这下好,人是找着了,腿也真断了,宁大军本还是一肚子火没处撒,见着女儿腿受了伤又是在山里被找到的,也不像个私会情郎的样子,哪有私会情郎跑到山里还弄成这样回来的?宁大军虽然糊涂,但也不是傻子,这点脑子他还是有的。
宁翠翠躺在床上,这回伤得不轻,她房里素来冷清,今日瞬时聚了不少人,宁大军,王氏,宁远,甚至连她王氏的女儿都来凑热闹了,余莲秀站在王氏身后,满脸的落井下石之色,莲秀与宁远是一胞所生,可自幼长在王氏房里,对王氏比对自己这个亲生姐姐还要亲近许多。连平日和宁大军颇为暧昧的两个小丫鬟也挤在房里,只是这会儿子王氏在,她们也不敢放肆猖獗。
“听闻山里有味果子很好吃,我进去找找,没想到迷路了,只能在山洞里睡了一宿。”总不能说冯万贯骗她宁远在山里,说出来宁大军定会骂她在讲胡话,尽管这样的说辞也同样逃不出宁大军的羞辱,可也没有其他法子。
此话一出屋里霎时发出“噗嗤”的笑声来,几个丫鬟捂着嘴笑起来,宁远也耐不住地咧着嘴,就连平日高高在上的王氏嘴角也轻蔑地勾起,余莲秀也不顾仪态地发出声音。种种都是宁翠翠所料想到的,反正自己在宁大军眼里从来就没有个女孩儿家的模样,再大胆些也不是没有可能。
“放……放……”宁大军听了翠翠得说辞气得歪了的胡子又正过来,手上的龙头杖在地砖上敲了又敲,眼睛瞪如圆珠,“笑什么笑!这是家丑,家丑!亏你们还笑得出来!”宁大军大喘了两口气,出口的“屁”字又咽下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女儿,一把年纪,你尽往我的老脸上头抹黑!”
王氏见宁大军这回是真的动了怒,忙出来连哄带劝着,“老爷啊,可别气坏了身子哟。”她拍着宁大军的被给他顺着气,还不望招呼丫鬟倒了杯水递到他跟前,“翠翠这次是失格了些,可老爷你想想,再过不久翠翠就得嫁人了,这待在家里的时日无多,她也是咱们的宝贝女儿,老爷可就别再发火了,翠翠脚上受了伤,也难过着呢。”
不提也罢,一提嫁人更是给宁大军怒火中烧的头上浇了盆油,“嫁人?我呸!”宁大军手气得直哆嗦,“一整夜都不归家!这事情要是传出去,我看看还有谁会要她!”说着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宁翠翠,“你说说看,冯家,多好的人家,我费了多少心思才给你巴结上冯家啊,冯地主那家产可是我们余家的多少倍,人家冯太爷以前还中过举,你八辈子都求不来这等人家!还,还敢给万贯摆脸色,不识好歹的东西!”说着宁大军手里的拐杖便打算呼到宁翠翠身上。
幸亏被王氏一手拦住,王氏虽恨着宁翠翠霸着这个家,霸着份家产,可是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自己若是不出手拦着,传出去该被人说闲话的,再不喜欢也不能表现在脸上,那么多年都忍下来了,她王氏还会急于这一时吗?“老爷,老爷!可使不得!”她故作惊恐地将拐杖捧在手里头,“要是不想冯家知道,这事情啊,咱们还是不声张的好。”
王氏装模作样地演着,翠翠看着便想冷笑,冯家?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分明就是冯万贯将自己设计到山里去的,现在在这里充好人了是吗?就怕你装得了一时,没本事装一世,总有天得露出狐狸尾巴来。“翠翠知错了。”宁翠翠压低声音打断了王氏与宁大军的对话,低着头摆出副乖巧的模样来。
“咳咳咳……”宁大军听了王氏的话觉得不甚有理,也将心头的怒火暂时压了下去,“今日看在你二娘的面子上,我就不同你计较了,明儿起给我去祠堂跪着,每日两个时辰,连着跪上一月,也算给你长点记性,以后不敢这么放肆!”
不等第二日,晚些的时候翠翠就自觉地到祠堂跪着去了,因为下午王氏的丫鬟隔一炷香的功夫就往自己房里跑,那套话的本事却没继承到王氏一点半点,翠翠自然都不与她搭话,被她跑得烦了,翠翠觉得还不如跪在祠堂自在,便到祠堂跪着,早一天跪完,也早一天舒坦。
“那丫头怎么了?跑山里去作甚?”祠堂外头就是余家的后院,宁翠翠跪在里面突然听到外面妇人的言语声,那声音耳熟得很,但她敢断定不是府里的人,府里的女眷声音她都知道,这声音……仔细听了会儿,翠翠才想起来,是她那嫁到城里的姑姑,宁大军的妹妹,和王氏是蛇鼠一窝,当年王氏的丈夫从军战死,就是她这小姑姑张余氏给王氏和宁大军牵的线。
王氏毫无掩饰地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来,“怎么了?”鼻息下钻出阵冷哼,“你说还能怎么?自然是野过了头,将你哥哥气坏了。”
“王氏,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张余氏应和着答道,“你心里那点心思我还不懂?当年可是我绞尽脑汁才将你嫁到余府来,怎么,如今想过河拆桥,一句实话都不愿同我说么?”
被张余氏一眼看穿了老底,王氏也懒得再隐瞒下去,“好妹妹,我的好妹妹哟,我怎么会瞒着你呢?你哥哥她给那鬼丫头准备了不少好东西,说是要对得住冯家的重聘,不过,妹妹,你觉得那鬼丫头可值得这些东西?”
这话一下子吊足了张余氏的胃口来,语调陡然高了一度,“哦?好东西,姐姐,你倒是与我说说,都有哪些东西?”张余氏虽是嫁给了城里的小吏,外人也好歹称她声夫人,可是小吏一年才混得几个钱,她幼时在家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商不如官,能嫁给县衙里当差的也算是她有能耐,可这没钱的日子终究是过得不如意。
“姐姐,且听妹妹与你仔细说说。”王氏比划手指,眼神轱辘转起来,“一张雕花的八步床,四件足金的首饰,还有景德窑烧出来的大花瓶两只,这些都算不上什么……田地二十亩,我听你哥哥将啊,还在城里给那丫头置了房产哩!”
宁翠翠竖耳听着,除了王氏娇滴的声音,她还清楚地听见张余氏咬牙的声响,想必是气得不轻,她向来知道王氏惦记着自己的那点儿嫁妆,却没想到宁大军舍得给自己置了这么多东西,想必其中也有王氏的夸大。
“岂有此理!”四下无人,张余氏顾不得形象吼道,“哥哥真是偏心得很!当年我出嫁的时候才哪些东西,怎到了那丫头手上就变成了这些?果然和她母亲一个样子,什么样的娘生出什么样的女儿!”张余氏先前在家中的时候吃穿用度皆由翠翠的生母管着,那时家中还不如现在这样景气,翠翠的生母持家有道,偏偏不许张余氏大手大脚地花钱,明明一个丫鬟就够,她非要差使四个,跑出去与人摆阔,这么些年,张余氏依旧记恨在心。
王氏见张余氏着了自己的道,这股怒火烧得正旺她自然要再添些柴火,“姐姐有个办法,不如说给妹妹听听?妹妹替我谋划谋划?”
“说来听听!?”张余氏转怒为喜。
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翠翠有些听不清楚,“那丫头现在在房里头躺着,妹妹今天就装作不知道罢,明日早些去她房里看她,她耳根子软得很,也容易听别人的话,我再同宁远说说,让宁远也在她耳边捯饬捯饬,妹妹你就可劲儿把冯万贯往坏里说,说得越坏越好,让她更加不想嫁过去,到时候看你哥哥不打死她,哈哈哈哈……”
宁翠翠心里暗暗骂了句,“真是最毒妇人心,这法子都想得出,还真有她的啊!”
张余氏听了直直拍手叫好,说不出话来,“还是妹妹你了解她啊,明儿早我就去她房里,使劲儿地作弄,把这冯万贯活得我都能说成死的!”
王氏委实可恨,不光打算自己的嫁妆,竟然还要教唆宁远,别人她不管,可宁远不行,宁远年纪还小,虽然冯万贯不能算个人,但也不能放任在王氏房里被她给教坏,宁翠翠跪着,天上的星星点点放着黯淡的光,一弯细长的月牙儿挂在树上。
跪到天将亮的时辰,东边天上露出鱼肚皮来还泛着半点霞光,翠翠揉着麻木的膝盖脚踝上的伤又扯痛起来,挺着背脊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朝着屋子的方向过去。这个点的余家除了做早点的妈子起了床,别的都在眠着,宁翠翠溜回房里,头一挨着枕头边儿便睡过去。
吵醒她的自然是张余氏和王氏的言笑声,天大亮的时候,翠翠刚睡稳就听见外面妇人的声音,想到昨天夜里张余氏和王氏的话来,将头探出床帏,“可是二娘来了?”
王氏推门进来,身后跟着的张余氏脸上挂着三分笑,端着的手里捏着张牡丹帕子,年纪比王氏要小,大抵是这几年城里日子过得不舒坦,看起来却要比王氏老些,王氏脚下的步子虽小却迈得急,“翠翠啊,你瞧瞧这是谁来了?”
“诶哟,多年不见,翠翠都长这么大了,都怪我这做姑母的不好,也没常回来瞧瞧你,看看这出落得,可比小时候水灵多了!”张余氏殷切地冲在王氏前头拉住翠翠的手,上来就和她套起近乎。
翠翠并不吃她这套,毕竟知道了张余氏的底细,也未显得太过亲近,只是淡淡唤了声“姑母”就任由张余氏将手牵在手里,可她越不搭话,张余氏就愈发近乎起来,床就方寸大的地方也无处可退,翠翠沉默了会儿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她,“姑母这次回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自然是听说翠翠你受了伤,姑母这心里放不下心来,你可是你爹的心肝儿宝贝,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你让你爹可怎么好?”张余氏说着眼眶竟发了红,似是动了真情,泪珠子就蓄在眼白里头打转转。
宁翠翠瞧她的模样禁不住暗自感叹起来,这演技放在前世她生活的地方,不做演员真是可惜的很!“姑母,我没什么事,小伤而已,倒是你远道而来,这一路上马车颠簸,可别颠坏了身子!”她昨日才受的伤,难道这消息是飞到城里的吗?还是她张余氏是千里耳不成?今早就到了余家,说出去恐怕连村口的大黄狗都不信。
“哎,翠翠,姑母见着你没,吃这点苦头也是值得的。”张余氏捏着帕子拭掉脸上的几滴泪珠子,浅浅叹了口气,神色凝重起来,“这倒不是最让姑母烦心的事情,反倒是另外一件事情啊,让姑母这心里头啊,苦楚得实在。”
翠翠接着话道,“何事让姑母烦忧?”
张余氏斜眼扫过王氏,哭得更是伤情,“不就是你与那冯万贯的婚事嘛!”音色哽咽,真是闻者伤心,“翠翠啊,你姑父在衙里当差,我也常听他说些衙里的事情,这个冯万贯啊,不学无术得很,就是个纨绔子弟,听说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常在县里惹事,你说说,你爹他怎么就给你许了这么个人家……这可如何是好哟,姑母我啊,与你二娘皆觉得这婚事不太妥当,可你爹的性子你最清楚,我们这些妇人的话他向来是听不进去的。”
“姑母说哪里话!”翠翠突然正色道,“俗话说得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贯虽说有种种不是,但是阿爹既然许了这门亲事,我就不会背了阿爹的心思!且不说我,姑母这几年在县里过得也不是处处如意,可姑母可曾怨过姑父?怕是没有吧。万贯有不对,我也不是十全十美之人,这些翠翠都不放在心上。”
此话一出,王氏与张余氏的脸色如晴天霹雳般沉下来,千算万算没想到宁翠翠会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前几日不还是恨冯万贯恨得要死,怎么现在就反过来替冯万贯说起话来?王氏越来越搞不清楚这丫头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只觉得她狡猾得厉害,觉得自己先前小瞧了她。
听得翠翠这样说,张余氏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她口齿本就不伶俐,刚才那番话也是王氏教她说得,不然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样的话,现在翠翠反驳了她一遭,她更是无言以对,王氏见屋里尴尬,忙开口道,“妹妹啊,翠翠说得也有道理,万贯那孩子有些方面是欠妥当了些,但是,翠翠要是不介意的话,后辈的事情,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要插手太多了吧。”
张余氏走的时候连句道别都未说,全然没了来时的殷勤,沮丧得很,翠翠躺在床上偌大的宅子让她隐约觉得有些窒息,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小哑巴的模样来,那天夜里的小哑巴现在又在哪片地里做工呢?他那样奇怪的人,定然跑到哪里都不招人喜欢吧,翠翠想着竟然微微笑起来,觉得那人既奇怪又有趣,如果下次再见到的话,不管怎样,也要问出他的名字来。
家中一呆便是半月,这足是宁大军禁的,可事到临头也是宁大军求着翠翠出去打点生意,半个月里发生了不少事情,譬如地里的麦子收完了,却无人打点今年收了多少麦子,麦子该定多少银钱;在比如说药材生意翠翠还没和城里来的人谈个明白,宁大军着手处理了几件,就被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平日这些都交在宁翠翠手里打理,他本事信任王氏的,可奈何王氏又是个不识字的,也不会算账,拿出去做生意也是丢了余家的脸面。
“翠翠啊,我看你这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前几日你抱恙,城里收药材的人过来,我同他们定了日子,就在今天,余家里头还有事情等着我去处置,下午药材商那儿,你就跑一趟吧。”宁大军破天荒的到宁翠翠房里来,还带着根花簪子,“前几日你表舅带过来的,你和妹妹一人一支。”想是觉得根簪子就能说动女儿,毕竟他这个女儿,耳根子软,脾气也好拿捏得很!
翠翠看都未看那根簪子,反正收了得去,不收还得去,她这个爹压根就不想去碰家里的生意,自她十四岁的时候就一直是翠翠担着,“知道了。”宁大军少有这样的和颜悦色,翠翠想着不如借机念道宁远的事情,“爹,宁远年纪也不小了,该到学堂里念书了,我们余家也不是什么小户人家,天天在屋里自己捧着几本老书也不是办法,这样下去,是要被人笑话的。”
宁大军眉头一皱,脸色稍冷,捏着拳头咳嗽起来,“咳咳……这件事情啊……”他犹豫片刻,欲言又止,想了半晌才又开口,“你二娘前几日也与我说过这件事情,我尚未考虑好,晚些时候再说吧,翠翠啊,不要怪爹偏心,致仕她是王氏带进门的,我要是太过偏心于宁远,外人说起来也不好听。”
翠翠听了这话就猜到了七分,定是王氏在宁大军枕头边吹了什么怪风,不然依着他的性子哪里能想到这些,王氏一直让她儿子踩着宁远上去,可宁大军是个老糊涂,对女人带进门的孩子比自己的亲儿子的都亲,只能怪王氏的手段高明,耳旁风吹得甚是巧妙。
过了麦收田里头的短工也少了,只有几个人留下来在打理边角,翠翠沿着田边一眼都能望见田埂对面的人家,在家中休养的日子虽说清闲却也无趣,整日除了对着王氏堆笑的脸,就是两个老厨娘,早上蛋花粥,晚间再是酸梅汤,喝得她都无比厌烦,极是想念村头茶棚里大碗茶的味道,是家里种得薄荷藿香被滚烫的开水一浇,顿时清香四溢,咕嘟咕嘟地喝几口,实在消暑得很。
“汪!汪!”一声狗吠兀地响起来,打破了田间四围的寂静,也冲破了蝉鸣蛙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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