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狗站在几尺开外的地方竭力吠着,翠翠一动不动地盯着它,它却叫得更加凶猛,她见过这只大黄,前几个月的时候还喂它吃过肉嘞,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天天在外头窜着,不过脖上系着根红绳子,倒也不是流浪的野狗,翠翠走过去把手搭在它头上,顺了顺它的毛,它反倒转身用牙扯住了翠翠的衣角,紧紧咬住不愿松口。
“别闹,我还有事呢,回来给你带点吃的。”翠翠拍了拍大黄的脑袋,大黄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直直等着,说不出人话,只能低声呜起来,拽着翠翠的裙角起身就跑。
翠翠一个踉跄险些被它拽倒在地上,提着衣裳跟在它身后追过去,“等等我,我跟你过去,我跟你过去。”动物都通晓灵性,大黄这样拽着她,定然是出了什么事,无暇顾及其他就赶上前想去一探究竟了。
在村里头绕了几个弯子,大黄竟带着翠翠跑到了地里头,天气炎热,日光灼灼,翠翠弯腰喘了两口气,刚恢复不久的伤口这样一跑又隐隐作痛起来,大黄拐到一处草垛后面,翠翠匆忙绕过去,却发现草垛下的阴凉处竟然躺着个人!
翻过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夜在山里救了自己的小哑巴!
翠翠慌张地扶起小哑巴,却发现他通体滚烫,方才躺过的草垛下面都渗着热浪,“喂!你醒醒!小哑巴,你醒醒”一时之间,竟有些六神无主,此情此景,急如星火,翠翠探到他的脉搏,他的呼吸急促而浅显,翠翠便知道不是别的,而是天气过热,中暑倒在地里头了。
这可如何是好?翠翠倒不是不知道如何应对中暑,只是小哑巴比她重得多,抬不起又扛不动,此处田地荒得厉害,她也是跟着大黄跑了很远才找着,附近没什么人家,要是出去喊人过来耽误了时间,她担心他会有性命之忧。
翠翠用稻草摞出片阴凉来,跑出草垛到就近的水渠边上取了点水过来,蘸在手上往他脸上撒过去,又手忙脚乱地往他口中灌了两口,他似有似无地喝了些,也吐了些水出来。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翠翠走到外头,田边上长了不少野草,她只庆幸还好自己识得藿香。
撷取了几片藿香薄荷叶子,谨慎地放到小哑巴口中,一只手不停地淋水,另只手举着大树叶子给他扇着风,大黄似乎也知道情况危急,伸出舌头在他手心打转。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哑巴有了点动静,眼皮微微一动,翠翠立马丢下手中的东西轻轻摇了摇他,“你没事吧!”声音里有丝窃喜,幸好自己跟着大黄过来,不过上回他救了自己,这回自己又救了他,也算是两不相欠,这倒让宁翠翠不用每日都担心自己欠了别人一道人情了。
陈炫睁开眼睛之前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整个脑壳都要崩开一般,他帮阿爹到地里来干活,可万万没想到天气这样热,不过是多呆了会儿,身体就实在难受,烈日当头,他依旧拿着锄头在地里挥着,突然眼前一黑,就没了知觉。
醒来之时,身边竟有个姑娘。
他惊恐地坐起身撑着地上的草向后退了两步,低着头,怎样都不肯多看眼前的姑娘一眼,幼时在山里,他时常一个人坐在小院里头,等着从前的阿爹带着兔子回来,每每阿爹都会在夕阳将尽的时辰驮着几只山
兔,还有獐子回来,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扛回来头小野猪,可惜八岁那年,阿爹死了,是被狼群活活咬烂撕碎的,他躲在石头后面,亲眼目睹了那一切,可从头到尾他都没敢发出半点声响来,因为阿爹说过,狼是不吃死人的。
再后来,他就被山下的老伯收养到了村子里,老伯就成了他的阿爹,老伯姓陈,一把年纪也也没有儿女,猎户以前一直都叫自己阿炫,就随了陈伯的姓,叫陈炫,起初他是不知道那两个字怎样写的,稍微大些的时候,陈炫喜欢跑到私塾先生家的窗户外面去偷书,也没学着多少东西,至少自己的名字还知道长得什么模样。
许是因为自幼就生长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陈炫除了在家中与陈伯说话,与外人说过的话加起来屈指可数,他不喜欢开口,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别家孩子爬树掏鸟蛋的时候,他早就到地里干活儿去了;别家孩子到私塾里念书,他还是在地里干活儿;眼看着别家孩子都娶了媳妇儿,抱了娃娃,他还是闷头在地里干活儿,不过他倒觉得别家孩子干的都不如在地里干活儿有意思,地里的活儿干好了,阿爹开心,他心里也不觉得难受。
“这才几天没见,怎么,你不认识我了?!”翠翠蹲在地上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盯住陈炫,他那副样子像是见了怪物一般,她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也没有到丑得唬人的地步啊!原本还打算好好感谢他一番,现在看来,人家怕都不认识自己了。
陈炫听这声音觉得莫名耳熟,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微有愠色的脸,正是那夜自己在山里救下的姑娘!这下可好,那他更要躲得远些,夹着姑娘的捕兽夹子正是他上个月埋下的,本来那天夜里收完麦子想去山里看看有没有夹到什么,野兽没捕到,反倒伤了姑娘,他更是不愿意出声,未曾言语半句地救下了姑娘,那姑娘穷追不舍的追问自己的姓名,若是让姑娘知道是自己埋的夹子,非得闹到家里去不可,阿爹想来都不许自己往山里面跑,如此想来,陈炫更加不想开口。
“你这人怎么忘恩负义,刚才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恐怕早就死过去,我又不是老虎,我有那么吓人吗?”翠翠有些气急,想与他搭上两句话,他却连连避开,这人真是古怪,她气鼓鼓地往前走了两步将手里的水递过去,“刚醒过来,喝点水吧,喝慢些,中暑的人不能喝得太急。”
眼前的姑娘明艳如花,笑起来眉眼弯弯,颊上的红似初夏含苞的荷瓣,肌上的白又和嫩藕芯一般通透,那双纤细的手伸过来的时候,陈炫脱口而出,“谢谢!”他有些窘迫,耳梢泛红,少于人接触的他本就不善言辞,对方还是个救过自己性命的姑娘,他更加不懂如何应付。
“什么!?”翠翠听到他开口说话,一时之间心里情绪交错,明明不是哑巴怎么一直在自己面前装聋作哑,难道就为了博自己的同情不成?明明会说话,怎么就一问三不知,还是把她宁翠翠当成傻子了?“你不是哑巴啊!”
陈炫急道,“我自然不是!”他觉得身体舒服了些,拍了拍衣上的碎草沫子从地上站起来,半边身子贴着草垛,又悄悄打量起宁翠翠来,那天夜色昏暗,他也没注意那姑娘的长相,现在看来,倒是觉得有些好看,生得白嫩,想来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你救我的时候,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不说?”翠翠追问。
被她逼得没了办法,陈炫只好硬着头皮低声开口,“陈炫。”下一刹他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对,赶紧补了句,“光耀之炫。”说完就低着头也不同翠翠对视,果然与外人接触是不快活的事情,他更加觉得自己前十几年里从不与人交涉是无比明智之举。
“你还识字?”翠翠本以为他又聋又哑还有些傻,现在才发现他机灵得很,若不是今天碰巧救下他,碰巧听他开口,这一辈子翠翠都会以为陈炫是小哑巴,知道这些以后,虽然起初是恼怒他欺骗自己,但是后来又莫名有些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间舒坦,莫名的快慰。
怎么就不能识字了?陈炫心中不平却也没有表露出来,接触了会儿他也逐渐放松起来,四肢没有刚刚摆放得那般僵硬,脸上的表情也缓和许多,“偷识过一些。”那双眼睛里放出幽深的光来,疏离至远,尽管眼前的这个姑娘好像是救了自己,但是陈炫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也不愿与她过多接触,刚才的不适感一直缠绕着他,让他久久难以平静,只想尽快摆脱这里,“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宁翠翠本想与他多说几句,他反倒走得匆忙,一转眼的功夫就没影儿了,翠翠追上去的时候,他已经走出老远,径直从麦子地里穿过去,到了田另一头。这人真是奇怪,翠翠这样想着,明明不是哑巴也不是聋子,怎偏不喜欢与人接触,明明也不是傻子,就那么喜欢别人拿他当傻子看吗?
回去的路上,翠翠有些颓丧,她没见到陈炫,也没问清楚为什么要他要装成哑巴,也同不少村民打听了陈伯的事情,可那些大都摇摇头,对陈伯家里的事情知之甚少,或者说,陈伯一穷二白家徒四壁,还养着个傻儿子根本没有什么是值得他们知道的,那样贫苦的人家,能有什么全都写在脸上了,还有打听的必要吗?若是稍微富足些,也不至于陈伯一把年纪还要在麦收的时节去地主家里做短工,也不至于那傻儿子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就连隔壁村生下来就歪脖子斜眼的春花都看不上陈伯的儿子。
翠翠办事向来麻利,宁大军几宿搞不完的到了翠翠手里不要两个时辰就妥了,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还未黑,只是今日与往常不同,爱说笑的老厨娘敛起笑意板着脸在厨房准备晚饭,福生左颊上多了鲜红的五指印子,翠翠从房里拿了药膏给他,也未多问,大概是猜到王氏心情不好,对家里的下人们又使了性子。
福生平日顽皮,但是在王氏面前却是谨言慎行生怕哪里出了岔子又要遭打,而照今天来看,王氏下手不轻,怕是动了大怒,翠翠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犯了怎样的事情,能惹得她如此生气也是难道,然而最让翠翠吃惊的还是回到屋里见到坐在床榻边上的宁远。
“宁远,怎么到姐姐房里来了?你这样贸然过来,万一惹了二娘生气怎么办?”想到府里的老厨娘的样子和福生被打的情景,翠翠心头一紧,生怕宁远也伤着了,抱着宁远上下捏了捏,确保他无事才放下心来。
宁远叹了口气,全然不像是个十多岁的孩子,眉宇间透着稚气又带着凝重,“弟弟落榜,下午的时候二娘在房里发火,让弟弟跪着,还打了福生,怪福生天天带着弟弟去外头野,耽搁了学业,没能考得上榜。”他偎在翠翠怀里,身子还有些颤抖。
“原是这样。”听了宁远的话翠翠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不过这又关福生什么事呢?福生往日多是跟在自己后面出去干活儿的,哪有功夫陪着致仕玩,就算呆在府里,也是和宁远呆在一起的时间更多,王氏未免太过无理取闹了些。想到这里,翠翠只庆幸她没迁怒到宁远头上,过了这两日,等着王氏气消了,再放宁远回去就好。“那你就先在阿姐屋里呆着,你睡床,阿姐睡到外头的榻上。”翠翠顺着宁远头上的软绵软绵的头发,柔声道。
晚些的时候饭桌的气氛明显冷下来,王氏的脸色惨淡到了极致,那双平日锋利的眼睛里失了神光,变得黯淡许多,只是那股子嚣张劲儿却未褪去半分,翠翠带着宁远坐在王氏对面,桌下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宁远,而王氏左边的致仕仿佛失了魂的样子,呆呆木木地坐着,也不动筷,也不言语。
“诶啊,翠翠啊,早上你说的那件事情,爹想了想,宁远年纪也不小了,是到了该念书的年纪,在家里带着也不是办法,张秀才开了个私塾,听说还有几个学生。”宁大军哼着小曲儿从门外面回来,悠悠然落在主座上,看样子是在外头耍了一天才刚回来,全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呢,这件事情也不全凭我一人做主,还是听听你二娘的意见,王氏,你觉得怎样?”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翠翠就料到她这糊涂老爹不知道致仕落榜的消息,眼下还在节骨眼上说要送宁远去读书,这不是火上浇油吗?翠翠还未开口就瞧见王氏的颜色愈来愈黑,端在手上的茶盏猛地拍在桌上,“老爷好生偏心!”她眉梢挑起,凤眼一瞪,张口便道,“老爷,我进门这些年,对余家可谓是尽心尽力,我虽不识字,却也不是个好欺负的,这家里内外,大小事务,哪一件不是我在操心?你倒好舒坦,每日早出晚归,致仕是我带进来,翠翠她眼里容不下,我也未曾多言半句,可如今他落了考,我……老爷,你说……他以后可如何是好!”
“我何曾容不下致仕,二娘你倒是说个明白?”平日里王氏作弄,但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对付自己,眼下在饭桌上,她是把话锋笔直戳到自己脸上,翠翠性子平和但不该忍的事情她也绝不咽到肚里!
王氏冷哼一声,嘲道,“你何曾容得下致仕了?我且问问你,你作为余家的长女,在家中好吃懒做,别家的女儿你这年纪早就嫁出去了,可不像你,还赖在家里,吃着家里的用着家里的。好不容易说了亲事,还不招夫家的待见,人家愿不愿意娶还尚且不知,翠翠,你觉得你对得起余家的祖宗吗?”
好个王氏!感情这余家的大大小小都不是她宁翠翠在干,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是自己,风吹日晒的是自己,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得还是自己,到头来好处都落在王氏头上了?落在这个整天只会吃喝玩乐的填房身上?这还真是天大的笑话,“二娘,这话说得翠翠可就不爱听了,既然二娘你把我说得这样四肢不勤,五谷不分,那我也问问二娘,二娘知道去年余家进账多少吗?知道今年的药材比去年贵了几钱?又可否知道上个月一共收了多少斤麦子,雇了多少短工,又付了多少工钱,这些,二娘你都知道吗!”
翠翠连串的问题把王氏逼到了无处还击的绝地,她只能面上硬撑着,哪里会知道这些东西,就连老厨娘一月开多少工钱她都不太清楚,万万没想到的是,翠翠竟然敢当着宁大军的面与自己叫板,现在她反而觉得宁翠翠在余家多待一天,对她而言,就是个祸害!“好好好……你说得都有理,好好好,我嫁到你家这么多年,就不曾给你家出过半分气力,我才是那个吃白饭的,呵……”王氏苦笑两声,目光涣散地望着宁大军。
宁大军听了两人言语,也不知帮谁才是,“翠翠,不得无礼!”只是见到王氏生无可恋的模样立马心疼起来,“你二娘这些年也不容易,我知道你为家里做了不少事情,也吃了不少的苦头,但是你二娘何尝不是呢?思己及人,道理你要明白,以后莫要再说这些不懂事的话,免得伤了你二娘的心!”转头目光落在王氏身上,“翠翠还小,不懂事,说话做事有时候失了分寸,你也不要伤心,气坏了身体我可是要心疼的,大不了下个月,我送致仕去城里的学堂念书,这样你总不必担心他以后没了前途吧?”
“此话当真?”眼见自己的目的达到,王氏的眸中顿时燃起一团火来,她抬头既惊又喜地盯着宁大军,手指抵着下巴,“老爷不曾骗我?”
见着王氏转悲为喜,宁大军眉眼也舒展了,“自然不骗你。致仕同宁远一样,都是我的儿子。”
说着送致仕去县里读书,宁大军对送宁远到秀才那儿的事情也就没了下文,他向来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送致仕到城里读书已是比大开销,怎么还会让宁远出去念书呢?翠翠心里愤愤,她绝对不会如了这女人的愿,她的儿子,也绝无可能踏入县城半步,而能享受这一切的,只有宁远,这样蛇蝎心肠的妇人,不配拥有她所争取来的一切。
“老爷晚间说的话当真不是在与我说笑?”王氏躺在宁大军枕边,洗去脂粉的脸上纹褶暗生,烛光之下竟显得有些恐怖,意味深长地盯着身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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