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眼神一使,茵陈照例给榜嘎塞了两个沉甸甸的实诚荷包。
那头大内御膳房门口站着领班拜唐阿,远远瞧见坤宁宫总管太监薛富荣来了,忙上前拱手,问道:“薛爷,什么风把您老给吹这儿来了?”
这种称呼让薛富荣很是受用,太监身子骨缺了一块儿,是心头挖心挠肺的碗大一块疤,最听不得别人叫老公膈应,而叫爷就不一样了,外头的公子哥儿也叫爷,你也是爷我也是爷,就跟俩人身份上平起平坐了似的,说来也真是悲哀,就得靠着一点假慰藉熨帖伤疤。
薛富荣敛敛心思,跟那拜唐阿说道:“赶紧的拾掇拾掇罢,皇后主子要来学做翠玉豆糕。”
做翠玉豆糕?皇后?拜唐阿心里直犯嘀咕,可这是主子娘娘点名要做的事儿,不能以合不合适来评判,他变着方儿委婉道:“可这……薛爷,会做豆糕的膳差人都是大老爷们儿的,怕是不大便给罢……”
“要不是为了做给万岁爷,旁的人能叫皇后主子费这劲嘛!好不好吃是其次,不就做个情趣?您紧着给安排安排,回头万岁爷一喜,皇后主子记着您的好,这五年一挑补的拜唐阿,您可不就脱了牢笼?”
薛富荣肥肉横生的脸上挂满了笑,拂尘一甩,左手抱右拳那么一拱,“咱家提前恭贺您,升发就在眼跟前儿啦!”
拜唐阿还有什么说的,麻溜儿的干活罢,该清的人都散了,点心局里所有司膳太监都给主子娘娘留下了。
秋日的辰光还不显寒凉,太阳从枝头往青石地砖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痕,鸟儿在树梢上唱着高亢急促的战歌,祁果新怀着要大干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眼里闪着精光,脚步稳当当地踏进了膳房。
西暖阁里,皇帝散了臣工,揉一揉酸涩的眼,甘松瞅准机会将凉透的茶水换掉,榜嘎踏着时机进了暖阁,将皇后大张旗鼓学做豆糕的事禀告了皇帝。
皇帝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皇后昨儿好像是提了那么一句要学,他当时没往心里去,听了过耳就忘了,这么说起来,她还当是真心的?
正好今儿就一起,散得早,离传膳还有程子,皇帝闲着也是闲着,干脆背着手,踱到正南边的膳房参观皇后下厨。
这一边,祁果新从榜嘎那儿得知了皇帝即将往膳房来的消息。
榜嘎收了祁果新两回金锭子,胳膊肘暗暗从养心殿往坤宁宫偏了那么一丁点儿,横竖是正经主子娘娘,透露个一星半点的碍不着什么事儿。
祁果新正上搅着豆子腾不开手,连声高唤了几声茵陈,催促道:“快,往我脸上抹两把灶灰,下点劲儿,往长里迤开。”
样貌上不狼狈着些,怎么凸显出她的用心和付出呢?
屋外,皇帝悄没声儿的来了,摆摆手让膳房的人别作声,微微俯身贴在直方格平棂风窗上,从窗格子里往里一瞧,屋里就皇后和她的贴身丫头,还有几个司膳小太监既当先生也打下手。皇后灰头土脸的,汗珠儿顺着额角往下滴,模样虽倒灶了些,皇帝发现皇后专注的时候眼神里有闪烁明亮的光,她垂眸望着锅里的豆子,嘴角弯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皇帝看着看着,竟品出了几分柔婉娴和的意味来。
这一瞧,皇帝突然觉得心里头不舒畅了,有点酸麻拧巴的感觉,具体也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爽利,就整个人披虱子袄,别扭,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皇帝早习惯了万事尽在掌控的感觉,抽不冷来这么一下,越不明白就越往深了想,越揪细那股子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觉就越叫人难受。
不好!皇后回头了!
皇帝身手敏捷,又占了个腿长和四开衩的优势,大步一迈躲到了大红抱柱后面。
皇帝自腹中长缓了口浊气,才发觉刚才的动作有多么的匪夷所思,他有什么可躲的?这江山天下都是他的,他突发奇想来膳房巡视也是天经地义,犯得着躲?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
苏德顺比皇帝还要不可思议,他本来在远处弓腰候着,见着皇帝毫无章法的错乱举动,当奴才的为了保全一双招子,只好埋头装瞎子。
从阿哥所跟到养心殿,十来年了,苏德顺眼见着六阿哥变成了皇帝,从没见过皇帝如此怪异的动作。万岁爷这是怎么着了呢?苏德顺盯着鞋面儿瞎琢磨。
难不成皇帝动了圣心?万岁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再联想到皇后,主子娘娘不是艳丽摄人的那一类,她的相貌是温润的、舒缓的,有一种煦色韶光的美。
苏德顺很难不往那方面想。
再思量思量,苏德顺又觉得不大对劲,他虽然是个太监,男男女女之间的那点子事儿该懂的也明白,但凡爷们儿看上哪个姑娘,总该是想掏心掏肺地对人好,甜言蜜语说一海子。而皇帝对皇后呢?最初是客客气气,现在是冷言冷语,怎么想都没那方面的意思。
皇帝大步流星地从苏德顺上面前走了过去,步速之快,所到之处掀起了一阵疾风。
苏德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皇帝回到养心殿,背着手沉着脸,从西暖阁踱到东暖阁。
苏德顺揣测着主子爷的反常,掐着点儿,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皇后主子还没过养心殿来,要先传膳吗?”
皇帝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冷笑着,“朕现在要凭皇后的面子才能用上膳了?你是不是想让皇后住进养心殿,要不朕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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