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蕾躺在浴缸中,温暖的热水如同母亲的怀抱,柔软而舒适,她心底盘亘着一阵久违的宁静,可事实上,陌生的环境清晰地提醒着她,现在远不是放松的时刻。
芙蕾将自己沉进水底,漫过头顶的温水让她的呼吸变得迟钝,感官却异常敏锐,仿佛在刀尖上起舞,疼痛总是能使人清醒,她的思绪渐渐复苏。
芙蕾·哈斯塔,她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她拥有一个陈旧的,属于太阳公国皇室贵族的姓氏。
便如同一去不复返的历史,自“衔尾蛇”清扫哈斯塔城,以“自由城”之名改名换姓后,侥幸存活的贵族东奔西散,逃至邻国或远赴他乡。
也有那么些人,抱着陈腐守旧的观念,不愿离开这个所谓的故乡,就像他们不愿意相信,伟大的太阳亦会坠落。
东方古话常言,由奢入俭难。
享受过高高在上的悠闲生活,习惯了前呼后继的仆众簇拥,用那双不事劳作的手,如何能适应做一只夹着尾巴过日子的狗?
从天堂跌进地狱,昔日的贵族只能成天浸泡在酒精与毒品中麻痹渡日。
压抑的仇恨与生活的屈辱日日发酵,可惜早已没有仆人供没落的贵族驱使,发泄怨恨的鞭子便落在了自己可怜而无辜的孩子身上。
看着伤痕累累的女孩,高傲的贵族也许会大发慈悲的清醒一下。
他伏跪在女孩的面前,打着臭气熏天的酒嗝,用力扇着脸反省,痛哭流涕地责骂着:“我该死!我真是个畜生!不会再有下次了——”
真的吗?谁会相信呢。
交织着仇恨与怨毒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孩,他是如此慈爱的父亲,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女儿!
一定是有人将他逼成这样,都怪那些“衔尾蛇”的成员,如果不是他们的闯入,他——奥帕·哈斯塔,一位尊贵的皇室贵族,太阳公国的候爵大人,怎么会沦落至此,怎么可能会打骂自己可爱的宝贝女儿?
对,都怪他们。
他找到了一个可以完美逃避罪责的对象。
他将憎恨倾泻而出,再咬牙切齿地灌输给尚且年幼的孩子:“芙蕾——你要记着,都是那一帮混血种害得我们活成现在这样,哦,我的芙蕾,如果不是他们,你现在应该躺在金顶盖的小床上,睡在天鹅绒编织的被子里,做一个高贵的候爵小姐——都是那帮混蛋!嗝…妈的,酒呢,给我酒!”
他似乎忘了,自己才是伤害女孩的始作俑者。
日复一日,直到蜷缩在黑暗中长大的女孩,变得亭亭玉立,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花,美丽而不自知。
这位精打细算了一辈子的贵族,开始盘算这株还未盛放的花朵——她最后的价值,直到有人开出高昂的价格。
芙蕾沉溺在水底,过去的一切像梦魇一般缠绕着她,她的生活本就如此灰暗,没有一点光。
变得冰凉的水包裹着她,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回到她尚在母亲的怀抱之时,太过遥远的记忆模糊了母亲的面容,她连她的样貌都想不起了,翻遍回忆也只依稀记得…
母亲唇畔总是挂着温柔的笑容,像是春风拂面。
她朝空中伸出手,变得朦胧的神思让母亲的笑意更加清晰…
不如就这样好了,就这样浸没在水中,她悲哀而绝望的想着。
没有人会期盼她活着,没有人会等着她…
“乖一点。”
恍惚之际,芙蕾的耳畔响起一个清润温柔的声线。
是谁在说话?眼前仿佛隔了一层雾,芙蕾看不真切,只于朦胧中瞧见一盏孤灯。
“已经回家了。”
她眨了眨眼,努力睁大,才发现那道亮于黑夜中的孤灯微光是狐狸的眼睛,那双勾勒着凌厉线条的眼睛…
少年雪白的发丝犹如童话中的精灵,仿佛神明精心勾勒的五官,在夜色之下,美丽得像一幅名贵的画,他垂眼看向她,在她额心轻轻落下一吻,他的声音动听极了:“等我回来。”
回家…她不是一个人吗…
有人,会等着她吗?
“听话,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淡淡的威胁如甘霖灌顶,芙蕾从水里猛地坐起,她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她还活着。
芙蕾大口大口的呼吸,双眼茫然地望向空荡荡的浴室,她的手向前紧紧握着——那儿什么都没有。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变得冰冷刺骨的水中,没有焦距的眼睛直愣愣望着前方,不知过了多久。
她看着白腻手腕处,有一个红色的掐痕。
黑熊没有说错,她能逃出来,是用这幅美丽而柔弱的外表,勾引了看守——黑熊的兄弟。
她的父亲,奥帕·哈斯塔,再称他为父亲,实在是让芙蕾作呕,天底下没有父亲会无情的将自己的女儿卖掉只为取一些利益。
他将她以一个极高的价格卖给了自由城某个庞大的地下组织的老大,她对那些肮脏的交易一点也不了解,唯一知晓的便是,他们以“黑色鸢尾”为标志,在老家伙的办公桌上,她无意间瞥见过。
并且他们与“衔尾蛇”敌对。
那个狡猾的老家伙打了一个自认为很好的主意,将她卖给“黑色鸢尾”,再妄想其能将他愤恨了半辈子的组织“衔尾蛇”覆灭。
即便如此,他也不可能亲眼看到那一天了。
黑熊和他的手下只是一个交易中间人,负责看守货物,也就是芙蕾。
芙蕾以“想最后回家一躺”为理由,引诱黑熊的兄弟打开囚笼,但她没料到他会死,死在她面前…铺天盖地的血色将她淹没…
是她利用了他的善意。
想到这儿,芙蕾感到心脏紧缩般的疼痛,她不敢去回忆。
她以他人的性命为代价而活了下来,她就是灾厄和不祥本身。
她几乎不敢闭眼,今夜的一切,那些苍白堆迭的尸体和浓烈的血色交织在漆黑的视野里。
她下意识的开始想念狐狸,想念那个充斥着干净气息的怀抱,想念与他双手交迭的温度,想念他流离于指尖的短暂柔情。
他什么时候回来…
芙蕾咬着唇,后知后觉的心悸令她总算知晓,为什么她潜意识觉得狐狸“危险”,却又不自觉的依赖他了。
是她太过于贪恋他给予的温柔,哪怕它也许是假的。
那些零星的温柔与一丁点善意,在这座充斥着黑暗与罪恶,血腥与暴力的自由城,是如此的弥足珍贵。
给她一个拥抱吧,即便他的怀抱是带刺的荆棘,会将她扎得遍体鳞伤,即便他的吻有毒她也甘愿品尝,芙蕾抱紧自己,眼角藏着一滴泪。
她太孤独了。
孤独到…明知道他美丽的皮囊下或许藏有一颗天真而残忍的心。
她也忍不住想去触碰。
芙蕾从水中起身,擦干身体,穿上浴袍,离开浴室,没有意识的动作像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偶。
奔波一夜,她的肚子咕咕直叫,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她记得狐狸说过,一楼餐厅有吃的。
芙蕾推开卧室门,向外走去。
狐狸与兔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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