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三省等人一口酒都要喷出,“那为什么没娶成?”
“云放江就这么个女儿,她要是和女子结了亲,这保胜军以后归谁?那不是得乱了套。当然……”五万兵败如山倒,也就没后话了。
“那这谢蓬莱做典簿多久了?”另一个押解兵问酒客。
“得十来年了。为人且迂腐了点,但管治地方还是一板一眼,这儿不曾出过篓子。”食客砸吧了下嘴,“不过,这年头她不讨上头欢心,再能干也是八品,再神童也架不住人近中年呐。”
按说举人出身、入仕十余年也起码能到七品了。再有点门路往进奏院里奔,三俩年也能熬出个校理。谢蓬莱这升迁路子一瞧就是不会做人导致。
贺三省听到这话却也不再言语,他戎马蹉跎这些年,诗书文章早就丢到了脑后。成日里也只想着升官发财。能在这苦寒边陲熬十来年典簿的,也不是一般人。
几人又萍水一聚,再玩了几把飞扑赌博。贺三省输了一两银子,连连摆手说罢了,这一遭走沙海别说甜头没赚到,自己还要亏了饷银。
“那云白鹭就是你们押回来的?可知道她为什么回来?”这食客似乎挺担心。
“这我们不清楚,人送到,我们差事已经了结。”贺三省正说着话,一口酒水已经喷出来:云白鹭不晓得什么时候坐在他们一侧津津有味地吃着兔肉。
“这‘紫雀’厨子是不是换了人,怎地口味重了这么多?”云白鹭那双冷眼竟然笑着问那食客,“胡全,两年前你飞扑输了我四两银子还没给,这就来编排我了?”
被称为“胡全”的食客且笑且退,“云大小姐,下了赌桌概不追债,这道理您也懂的。”他讪讪地转身不再说话。
云白鹭也不再追他的债,喝了杯酒后换了口气,“哪里是管我恩师提亲?听他胡扯。”
“那也是提过?”贺三省笑着替她斟酒,“您这点个卯后就得了空闲了,这两年苦头也算吃到了头,总算能来沙海松口气。”
云白鹭喝完手里的酒,也不顺着贺三省的话回答,只晃了晃她已被灌满的酒袋子,“谢了。松口气倒是不敢说,活一天算一天。”她重新揭起面纱,施施然离席后离开了酒肆。
贺三省看着她的背影也暗暗啧舌。在西辽边境的采石场见到这女子时,她衣着破烂浑身是伤,听说是不服管才被人鞭打所致。见到他第一眼时那双冷静眼睛浮上抹了然,一身羁败衣裳也遮不住她骨子里的不屑,“谁让你们来接我的?送去哪儿?”她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归宿。
这女子样貌据说随了她娘白芷那张风月无边的俏脸,可惜又晒又病,被毁了大半张面孔。她饮酒也豪气,说话很干脆,浑身又透着股子让人不寒而栗的死气。她爹曾经将兵五万,她娘也是本朝头名女将,死人堆里活口的夫妇俩,该当生出这样的女儿?
夜郎梆子这时又在外头苍凉地响起,贺三省听着身边的押解兵还在骂着谢蓬莱,继而骂起了不知餍足的北夏和贪婪凶狠的西辽,更骂上了京里那般只知道晓风残月的主和派,而他的眼神投到了门前的栀子灯上:云白鹭的身影在灯上一晃而过。
沙海是什么地方?出过八进八出、大败北夏主营的白芷,现在有个十几年还坚守边疆的女典簿,也有这鞭子沾了盐水也揍不改性的云白鹭。
酒巷往南是绿洲河流,再南是萧关黄河,是中原腹地,是江南梦境。四十年人生如一梦,黄沙万里赶到这儿,什么胸襟抱负、什么男儿志向都埋进了骰子声中,都葬进了酒杯里。
只有门前那抹栀子红,让贺三省怔了片刻。
第4章
李素月父母生前原是工匠营内的铁匠夫妇,都来自江南水乡。钩齿钉耙原是他们家擅长的,入了匠营后就主制枪矛□□。
李素月才十二岁时就能抡起铺子里的大锤。让同行里多少男子都惊诧不已:铁匠铺里的大锤往往要气力最为刚猛的男徒弟来抡砸。少有的女徒弟也只是抡二锤或者轻凿三锤。李素月抡锤,次次吃住了力,回回砸不失手。老铁匠们都说,这孩子心气静。天生一块打铁材料。
李家铁匠铺子在沙海城东边。不缠足、穿着玄色紧裤及袜、一只胳膊光溜溜红扑扑地露在紧袖窄衫外头的李素月将中间炉灶的炭火盖住。顾不上满头大汗,对妹妹李山翠招呼道,“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后厨饭做好了?”
在后厨忙活的是李素月的师弟燕云汉。往日里他抡三锤,铺子不忙时就由他做饭。这在李素月的江南老家无法想象:女人不缠足就罢了,寡妇还敢露臂抡锤,男人却近庖厨。
回到房内的李素月用脸帕沾水擦拭身上汗珠,收袖换衣后又重新梳了头,对着铜镜时却瞧见案上摆放着箧香饼。
“山翠?”李素月喊妹妹,“这是你搁这儿的?”拿起来嗅了,是她喜欢的蜀葵松花气。
“这……”李山翠扭头看向铁匠铺子的后院,李素月就明白了。将那箧子一并丢到妹妹怀中,“扔回去。”再到铺子后门口看了看,又用手试着拉了下那扇被封死的门,“怎么进来的?”
“爬墙翻进铺子的。被我瞧见了,说只送点四邻常见礼,不叨扰咱们。”今天傍晚回城后姐姐就没歇息,又在铺子前忙活了两个时辰到天色全黑。那云白鹭就摸到了后院墙头滚下,穿着一身破烂儿衣裙,混着酒气臭气,再加京城染红王家胭脂铺的胭脂送与山翠,这礼节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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