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空气滴水成冰,呵气成霜。也不知为何,这个冬日格外地漫长,所幸已初见春日青野的气息。
敏心随同江氏到得不早也不晚。
永泰侯与程夫人先她们一步抵达。永泰侯带了世子去内祠堂摆放灯烛香火,程夫人则领着儿女等在厢房。
祠堂内,一片阒然无声,唯闻细雪簌簌飘落。
江氏在内祠堂侧门,将怀里那用白布包好的乌漆灵位递给了宣墨,这才带了敏心去了西厢房。
程夫人看见江氏,笑着朝她招了招手:“四弟妹快坐。”
然后微微俯身温和地对敏心说:“好孩子,和你几个姐姐去东厢房玩会可好?伯母想和你娘说说话。”
敏心乖巧地点点头。
“蕙儿,带了你妹妹去罢。”
程夫人身侧的少女得了程夫人授意,就站起来,朝江氏见了礼,转身牵了敏心,带了其他几个小孩儿沿着风廊向东厢房走去。
门扇阖上的那一瞬间,敏心影影绰绰听见“东宫……”“太师……”几个字眼。
“七妹妹在想些什么呢?”蕙心年方十三岁,是个耀如莲华的小姑娘,看敏心似有些走神,担心她怕生,便关切地问道。
敏心转脸回来,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有回答。
蕙心也只是随口一问,见她没说话,笑笑而已。一路小心看护弟妹,带他们进了厢房,吩咐丫鬟把各自小主儿常备的东西带来,又另叫了人取来热茶热糕点和时兴的玩具,自己怡然坐在一旁,看着几个小娃娃在窗下大坑上嬉笑玩耍。
敏心一面闲闲摆弄着容心塞进她手里的白玉九连环,一面分神去听纤微朔风从微小缝隙中传递过来的声音:“太子妃……病重……”
敏心愕然。
她绞尽脑汁去回想,前世建业二十年时皇城朝堂中发生了何事,然而最后却沮丧地发现,她几乎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她的记忆,只从十三岁那一年的冬日开始——母亲逝去,尚在少年的她,失却了这世上最后一个最亲密的血亲。
她怔怔地呆坐在那里,忽然感到一阵目光凝视。
敏心循着余光回望过去,看见观音奴淡然面容上,炯然明净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他忽然开口问道,意有所指地看向对面,对面——是程夫人和江氏商谈所在。
敏心蓦地被人道破所思,错愕惊骇至极,一时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孩子见半晌等不到敏心的回答,默然转过头去答宬哥儿的话。
敏心听得他平静毫无波澜起伏的语调,内里陡然生惧。他是何等敏锐!这小小孩童可爱伶俐外表下,究竟装着什么样的灵魂?
思绪万千繁复纠葛,难以厘清。
敏心暗自思量之际,有侍女叩门:“侯爷请诸位少爷小姐们准备停当,该行祝礼了。”
程夫人和江氏相携进门,匆匆给各自儿女整肃衣冠,然后领着他们穿过一道长长抄手游廊,去到更深处的幽深庭堂。
内祠堂院落广大静寂,除却永泰侯,男女依长幼次序分作两列。左侧男子之列队首是永泰侯世子徐徽宏,右侧女子队首是面容端宁的程夫人,太夫人因年岁已高,则另搬了太师椅坐于堂下。
敏心牵着母亲的手站在队列中,身前是今早归府的二夫人赵氏并她两个双生女儿,身后是三房留在京中唯一的女儿媛心。
媛心比敏心大了三岁,在家里排行第五,却因三房夫妇外任,又是庶出,嫡母不在家中,生母尚无资格进入祠堂,只能听从乳娘的安排,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敏心昂头,透过重重衣裾、累累身影看向轩敞空寂的正堂。
重檐屋顶蹲了几座鸱吻好望,梁橼上以金粉填绘了瓜瓞连绵图案,从廊庑下望进去,依稀见得最深处粉壁挂满了整面的画像,其下重重案台,自上而下数层摆满了灵位,两边各一列的高脚长明鲸油灯,烛火星零摇曳,微弱但不易熄灭。
永泰侯站在祭台前,神情肃穆,手执三束香点燃后依次插入香炉。
堂下诸人听见他朗声道:“礼请徐氏祖先,广受香烟,前来享祭。”
众人随引赞指示,跪地三叩头。
而后永泰侯净手焚香,取来引赞奉上的酒樽,于堂前受爵、酹酒、祭酒,再跪地叩首。
起身后通赞捧来祝文,永泰侯展卷诵读,众人静听。
祝文极长,待他读完最后一句“伏惟尚飨”时,饶是以永泰侯几经沙场的强健体魄诵读下来,嗓音也几近沙哑。
敏心听下来,祝文大抵是些告慰先祖、彰显功德之类的话,倒是平常。
礼毕后,众人再次伏首三叩头。这祭祖之礼,便算完成了。
永泰侯缓步退出正堂,放缓了神色道:“礼既已毕,春寒料峭,诸子侄可先回去,免得受了风寒。”
三房爷们姑娘的乳娘就忙不迭地上前领了他们回去。
二爷徐景复也道让二夫人带着孩子们先家去,他自己留下来给侯爷打个下手。
二夫人向太夫人告了退,便款步姗姗地带了一儿二女走了。
这偌大庭院,一时去了泰半孩童,顿时冷寂下来。
太夫人率先起身,蹒跚向着后堂去了,到得门口,她示意杜嬷嬷取出一把黄铜钥匙,交给永泰侯道:“钥匙就在这了,开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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